“任谁都会老去,让无数普通人的过去得以被看见、被尊重,才是人手一本回忆录真正的意义所在。”
办公室不到六十米,几个小隔间挤着十个员工,敲打键盘的声音与翻译器交错,偶尔传来老人特有的低沉嗓音。贺章低着头,一边听一边记录。
贺章从事的是一个小众而时髦的工作——用AI帮老人代写回忆录。
数据显示,中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达2.97亿,超过总人口的两成,到2050年左右,这个数字将升至4.8亿。而找人代写回忆录,成为了一批有闲有钱的老年人的新乐趣。
这并非什么新鲜事物。十多年前,北京就曾出现过由政府购买服务、社工志愿团体为老人撰写回忆录的公益项目。后来,由于代写回忆录逐渐走向市场化,社交平台上涌现出了以兼职和自由职业者为主的独立写手。
2024年,随着银发经济的持续升温,越来越多的机构跨界涉足这一领域,包括拥有写手资源的传媒公司,以及捕捉到落地商机的AI机构。他们开始传授经验、销售课程,将这门曾经的小众业务,转变为一门正式的生意。
代写回忆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飞上一个看似暴利的风口。只是相比外界对回忆录行业的跨界热情,真正位于中心的业内人却显得相对冷静。
一名回忆录写手向新周刊吐槽,这几个月光看到噌噌冒出来的同行,客户却不多一个。贺章同样透露,尽管后台每天收到上百条客户咨询信息,但真正成交的订单却寥寥无几。在短短几个月内,他已经烧光了投入的数百万资金。
正如贺章等人对业绩的担忧,银发经济或许是充满想象力的蓝海,但代写回忆录这条赛道仍是一条小溪——价格和内容的标准不清晰、市场没有那么普适,同时周期难把控,以至于有从业者直言:“想靠这件事很轻松地赚很多钱,似乎不存在一个好的商业逻辑。”
代写回忆录,真风口还是假风口?这门生意真的赚钱吗?在回答这两个问题之前,这个还在襁褓中的行业,已经站满了人。
1、月入过万的白日梦
从事回忆录代写十二年,朱家轩没有见过行业这般的热闹。找兼职的白领、待业在家的图书编辑、破产的广告公司老板,还有AI创业者……几乎各行各业的人都在摩拳擦掌,随时扑向这片银发蓝海。
在社交媒体上,“代写回忆录”已与“财富自由”划上等号——“小县城帮退休老年人写了3本回忆录,收入够买一辆车”“靠给老人写自传赚了18万,文笔不好也能做”“一年实现10万副业不是梦……”诸如此类的文案充斥小红书,甚至有业内人士声称,写回忆录不需要科班出身,初中毕业也能写。
种种描述下,这一行俨然成了低门槛生意。“锚定最有消费能力的老人,对文字又没有敬畏心,觉得写东西而已,谁都会,这事儿门槛特别低。”谈到最近的热潮,家传编辑部联合创始人韩馨儿反而略显愤愤。
过去一周,韩馨儿频繁接到了朋友转来的一篇讲述代写回忆录的文章,标题上“初中毕业”“月入过万”等关键词,让她感到疑惑:“代写回忆录什么时候成了门槛这么低的事情?”
这是韩馨儿开始写回忆录的第三年。革命岁月的地下党父母爱情故事、20世纪为逃离封建家庭而远走南洋的女性、家道中落的财阀少爷故事……韩馨儿走进过几十个老人的一生。在她看来,回忆录写作绝非如大多数人理解般,是为老人撰写“童话故事”。
“华人口述史之父唐德刚在替胡适之写口述历史时曾提到,胡先生的口述只占全书的50%,另外一半要自己找材料加以印证补充。回忆录也一样,写作者需要尽可能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找到佐证,力求真实。”
韩馨儿将这个过程形容为“找拼图”。
从100年前的同学录上找到家乡线索,在档案馆中挖掘出祖辈照片,自20个G的黑白影像中拼凑出老人的留洋经历……韩馨儿记录下的故事往往跨越半个世纪,常常面向逝者寻求答案。“正如傅斯年所说,上穷碧落下黄泉,动手动脚找东西。这是我们研究一个家传人物的特性,而不是外界想象的,回忆录只是一种听和记的关系。”
韩馨儿在采访一位传主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“以为回忆录能赚钱就扑上来,肯定会吃亏。真正懂回忆录的人,都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儿有多深。”编导专业出身的朱家轩,自2015年开始为老人代写回忆录。这样一位行业老炮儿,却被当下的人潮汹涌弄得哭笑不得。“大众对回忆录存在误解。这*不是暴富的好法子——甚至在现阶段都谈不上是一门好生意。”
代写回忆录的优势在于高客单价,每本报价通常都在3万—10万之间,这也是自媒体上宣称作者能月入2万的原因。“但跟风而至的人往往碰着一鼻子灰,因为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隐性成本。”朱家轩说。
代写回忆录是一个既耗时又费力的过程,寻找客户、采访、写作、排版、成品书籍设计,甚至申请书号,每一环节都需要大量人力和时间的投入。朱家轩向新周刊透露,他编写一本精品回忆录通常需要六个月到一年时间。为追求真实体感,还得沿着老人前半生的足迹,重访对方的故乡、工作单位等地。而当中产生的出差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成本,往往需要写手与传主方协调解决。
除此之外,回忆录还是高度个性化、定制化的产品。看似有钱有闲的老人可不好“糊弄”,要求也是千奇百怪,小到模仿金庸风格作著,大到家族历史断层的考究,都需要反复敲定和修改。时间一长,还会碰到半路跑单的情况。“别看一本书大几万,很可能均摊下来,部分正职写手的月入一万还做不到。”
灵感忽现,停下车就开始动笔写作。(图/受访者供图)
正因为门槛高、投入产出不成正比,多年来,这个行当并没有走出切实可行的商业化模式。
2015年,朱家轩在老家山东聊城创立传家传记公司,尝试探索商业模式、标准化写作,但直到现在,光靠代写回忆录仍难以撑起公司的生存。“这行痛点很多。内容、价格标准一直不清晰,也没有跑出龙头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这批写回忆录根本谈不上生意,就是情怀。”
2、千元AI流水线
对于代写回忆录在今年的爆火,韩馨儿将由头指向了AI。
过去一年里,数家AI公司上门找韩馨儿合作,大多声称只要一键自动化成书。“AI的介入给到业内业外一种错觉——或许可以用技术手段以打造流水线的方式,降低回忆录准入门槛和成本。这让很多人迫不及待地涌向这个新风口。”
贺章正是这批“赶风口”的人之一。3年前,贺章辞去了70万年薪的国企“铁饭碗”,在辗转一家投资公司后,决定下海创业。他将目标锚定在人人可触达的第四次工业革命——AI赛道。至于这个宏大叙事怎么和回忆录扯上关联,贺章坦言“当时大家急于为大模型找到应用场景,回忆录是个不错的落地选择”。
贺章团队推出的AI+回忆录App工具号称“一键生成上万文字,15天完成200页书册”,还能自动写采访大纲、在线自动语音采访,老人只要对着App讲述故事录入即可。根据他介绍,项目自6月启动后,目前已经面向了几千位老人。且相比市面上3万元的均价,用AI代写的回忆录要便宜得多,7999元就能给一位老人出版一本书。
低价又高效,似乎在AI的加持下,困扰回忆录从业者的痛点不存在了。可事实真的如此吗?
“AI从业者很容易将回忆录的制作过程想象为‘语音转文字’——让老人口述,将录音交给AI大模型进行整理、编译。”不久前,韩馨儿刚刚受一家AI独角兽企业邀请,讨论用AI工具做轻量回忆录的可行性,但最终的结论是“完全不行,AI目前最多用来做校对”。
“不适用”的争议集中在采访环节,“从三大改造完成到改革开放以前的,AI提供不出一个字的问题”;被动录入也有问题,这代老人普遍有方言口音,国内最*的科大讯飞都做不到100%准确翻译;成品写作上,AI时常出现“低情商”,比如在老人讲述温饱的悲惨童年时,不合时宜插入一段“阳光明媚”的环境描写。
就连贺章也承认,如果完全交由AI的写作,回忆录经常处于无法交付的情况。“自动化是个坑,在各个环节,依旧需要写手线上采访介入,把控质量。”
说到底,回忆录本质上还是一门面对面的生意、陪伴性消费。一方面,采访者要现场揣摩老人的心理和表情,关注那些藏在话语外的情绪。另一方面,老人选择代写的初衷,本身也怀了一份希望有人陪他、纾解的心思,这是“代写”能够提供的情绪价值。
尽管AI代写回忆录技术的成熟度有待商榷,但这并不妨碍入局者借此商机掘金。一位AI从业者在两个月前开放了回忆录的培训课程和写作系统,批量制造小镇回忆录写手,报名费5万/人。而在短短两周内,就先后有6个人报名,包括前媒体人、大学生、印刷胶水生意人……
“无论你是高中还是大学毕业,按操作流程来,靠着我们自研的AI系统,都能产出80分水平的回忆录。最快一个月一本书,一年接十单,在小县城直接就能躺平。”该从业者如此说道。
至于这套系统的原理,以及跟直接使用通用大模型有何区别,对方只是淡淡一笑,“这涉及我们的商业机密”。
对于这批AI闯入者,朱家轩又爱又恨。
“不可否认,AI确实降低了一部分写作门槛。”作为行业发展见证者,朱家轩希望更多人进来,让小众的行业被看到。但如今的局面并不如他想象中 美好,不断涌进的人,让本就狭小的赛道更加拥挤和无序。
过去几个月,朱家轩被问得最多的是“一万字作品的收费是多少”“别人收几千一本,为什么你能收十几万”。朱家轩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去解释。更令他担忧的是,良莠不齐的市场环境,有可能劝退本就稀缺的客户资源。
韩馨儿有个老年客户尝试用 AI 写回忆录。刚开始老人对“新玩具”很上瘾,每天都对着语音机器人忆往昔。但过了一个月再问,对方连忙摆手,甚至对写回忆录这件事已经兴致全无。
“明明是一个小众的赛道,为什么要把它搞死呢?”朱家轩不解。
3、等待一个“iPhone时刻”
回忆录行业正面临标准混乱的难题,代写一本回忆录的价格一路下行,一万就能写一本,甚至有小白为了拓客宣称“免费代写”。
交稿时间也在缩短,AI技术的应用让成书时间从三四个月缩短到个把月。为了节约成本,大多数写作者将面对面的采访搬到了线上。
贺章对此却不以为意,“你始终得相信一句话,性价比”。相比搅浑水的入局者,这批从业者对于把蛋糕做大,显然更急切。尝试用AI代写回忆录的半年后,一个残酷的现实正摆在他面前——大多数的中国老人,似乎对回忆录没有那么买账。
眼下,市场情绪高涨,但“内部静悄悄”。
贺章的团队已与深圳几个大型养老社区合作,覆盖了约八九万老年人,但转换率却不到万分之一。这显然承载不了团队商业化的目标,“回忆录任谁都能说出来一块大蛋糕,但谁又能熬到那个时候呢?”
这艘蓝海上的孤舟依旧前途未知——后台每天都有上百条客询消息,但真正的成交单量只有寥寥数本。贺章投入的几百万,短短几个月就已经烧光。
朱家轩同样感知到了这一点。“同行多了一倍不止,但客户依旧没增加多少。”在他看来,回忆录长期存在的痛点,是目标群体和受众过于小众,而这很大程度源于价格带问题。
过去,回忆录的价格动辄数万甚至十几万,高昂的决策成本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。韩馨儿曾在采访一位老人时,遭到对方儿媳的阻拦,上来就喊着“我们要生活口粮,不要精神食粮”。
“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‘iPhone时刻’,让回忆录能真正意义上转变为一门蓝海生意。”一位回忆录从业者向新周刊说道。
目前,业内中位数价格已经降至约4、5万元/本,他预计,当这个数字达到1万时,市场将出现十倍的增长。他用AI写作收窄成本后,把收费定在1万多,得到了一个相对喜人的信号:客户群出现了更多的普通人,包括卡车司机、乡下农民。
为了进一步打开市场,贺章决定再把门槛往下降降,推出了售价999元的回忆录。砍去不必要的包装盒、页数,书皮摸起来粗糙、印刷的图片模糊,整体更像一本小册子。但贺章不在意,“走低客单价、大流量的路线”,他的目标很清晰“把价格打到底,人手一本回忆录,就像日常购物,形成一种潮流”。
对此,韩馨儿则认为,相比一味打价格战,关键在于让人看到回忆录本身的价值。在市场科普教育的初期,大部分老人面对回忆录时总有一个疑问:“那不是名人才会写的东西吗?”在大众眼里,著书立传的往往是企业家、退休干部等社会的高精尖人群,普通人总有一种不配得感。
“老人内心普遍是需要被看见的,回忆录本身是一种精神的治愈和延续。”韩馨儿说,国内的心理医生有时会建议,患有创伤记忆或抑郁倾向的老人撰写或阅读传记,作为一种心理治疗手段,有助于他们理解自己的生命轨迹。
“时代怎么影响他的,大多数老人一辈子都没有想清楚。”而透过一本回忆录,老人更能清晰看懂自己来时的路。
在过去几年里,通过代写回忆录,韩馨儿见证了不少传主和家人、时代之间更深的连接:
身处地球两端的姑妈和侄女,半个多世纪没见面,因为回忆录又重新聚到一起。在一起向上海档案馆捐赠了包括家传、家族在内的史料后,有位长辈赶紧掏出手机加微信,说“不能再走散了”。
儿子记恨了已故父亲一辈子,只因父亲草草轻生,独留母子孤苦无依。直到数十年后,看到记载着父亲当年经历的苦难的回忆录,儿子才真正感受到时代的悲凉和无奈,选择与父亲、与自我和解。
经历了无数人到暮年的释怀,韩馨儿看见老年人渴求,以及自己这份工作的价值。“任谁都会老去,让无数普通人的过去得以被看见、被理解、被尊重,才是一本回忆录真正的意义所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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